若是冬日耸肩缩颈行走在寒风冷峭中,我会忽然特别怀念儿时围炉取暖的日子。
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寒冷,只能靠火熜或火盆取暖。火熜是竹篾编制的,像个花篮,乡村的老人提在手上,把它藏进系在腰间抵脏的蓝色或黑色的围腰里烘手,温暖又惬意。火盆子是铁铸的,像顶草帽,放在结实的方木架上,燃着木炭或砻糠,一家大小都可以围坐在一起烤火取暖。冬日里能生一盆火,生活就添了许多温暖。如果来了客人,在门口跺脚呵气,请进屋坐在火盆旁,张开手掌烤烤、搓搓,说话间,身子就暖烘了起来,像阳光流注到身体中来。
记得每到学校放寒假,母亲就要为我们生起火盆。邻居的伙伴夹着作业本天天往我家跑,人声塞满的小屋,总是呈现出活泼,欢快的样子。我们常常把作业丢在一边,围着火盆打起主意。调皮的回家一趟,一会儿就“顺”来半口袋黄豆。迫不及待地撮几个埋进炭火灰里,用不了几分钟,只听“噗噗”几声,一缕灰烟儿扶摇直上,几丝豆香味四处飘溢,惹得我们大咽口水。手忙脚乱地把火钳探进冒烟的灰堆里夹豆子,即使煨过头略带着焦黑的豆子,也能让我们咀嚼出属于这个季节特有的醇香。偶尔,还能从家里找出玉米粒。煨玉米粒更有趣。一个完整的爆米花突然间“噗”的一声,在几双眼睛的盯视下,从灰堆里蹦了出来,炭火星也跟着“噼啪”四处蹦跶。眼明手快的趁同伴惊叫躲闪时,顺势往火盆里一捞,一颗热乎乎的爆米花就攥在手心,烫得双手来回掂几下,吹去炭灰直接塞进嘴里。嘎嘣松脆,蓬勃着冬的味道,嚼得牙齿是香的,笑容也是香的。
我们嚼着豆,烤着火,搓着手指上新长出的冻疮,又开始企盼下雪。
不着急,冬往深处走,雪肯定会来。或许在我们煨着豆子的时候,或许在我们围着火盆吃晚饭的时候,或许在我们蜷缩在暖和的被窝做着美梦的时候,雪就来了,来得轻巧,悄无声息。开始还零零星星,慢慢的像玩出门道的孩童,兴奋地撒起欢来,铺天盖地的将积蕴了三季的热情完美地释放。天地间都是干净的颜色,阴沉的天空也忽然间显得格外的高远而明亮。于是我们,堂而皇之的把母亲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,欢喜的一头扎进这个雪喧哗的世界。
新雪绵软,松散,一脚一个印子。没有哪个孩子是不爱雪的!我们在雪地上疯跑,大呼小叫。雪沫子粘满鞋帮,在跳动中灌进棉鞋,遇热一化棉布鞋湿了,脚丫子冰冷而脚后跟的冻疮却奇痒。回屋到火盆烤手,烤鞋子,烤冻疮,逐渐上升的暖流,穿过手指、脚板抵达全身。鞋干了,身子暖和了,又一阵风地跑着玩去……一时间觉得火盆和雪就是冬天,冬天就只有火盆和雪。
飘雪的黄昏,天早早地黑了下来。父亲把火盆搬到圆桌下,“围炉向火好勤读”。姐弟几个把脚搭在火盆架上,围坐桌前看书写字。母亲在一旁编织毛衣,时不时探过身来看看我们的字写得是否端正,偶尔用棒针指着我们解错的习题:“这道再想想。”父亲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坐在靠墙的藤椅上,一页一页慢慢地翻读。雪在窗外窸窸窣窣,偶有一两片小雪花淘气地钻进窗隙想要窥探我们,却瞬间被眼前的恬和安宁融化。一盏台灯亮着,一盆炭火燃着,时光在幸福中浸润,安详又美好。
到了年三十,火盆就更为重要,再节省的家庭也要生起一盆火。俗话说“三十的火,十五的灯”。火要旺,用整块的木炭,通宵达旦一直燃着。
那天吃了年夜饭,小圆桌上摆满花生糖果之类的零食,还少不了一盆水仙花。父亲把他精心种植的水仙花的根芽上圈上红纸条,白花黄蕊,绿叶红圈,看着就喜气。一家人围着熊熊的火盆开始守岁。
如果说火盆是寒冬的中心,那坐在火盆旁的父亲就是我们的主角。我的父亲不仅字写得好,照片拍得好,而且快板打得好,胡琴也拉得好。他拉《驼铃》,舒缓低沉;拉《泉水叮咚响》,活泼流畅。我们摇头晃脑地随着那激昂脆亮的琴声和父亲一起唱了起来,像开一场家庭演歌会。热热闹闹地唱了歌,父亲又给我们讲起各地的风土人情和春节习俗,随后让我们每人背一首有关过年,或下雪的古诗。我绞尽脑汁才想起“爆竹声中一岁除”。父亲也背了一首,他背诗的模样我至今记忆犹新。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背到最后一句,父亲拖长语调带着表演性地伸出右手圈起手指,像是举杯敬酒。我当时虽然不懂那首诗的意思,却觉得很是新奇,也学着父亲的样子,圈起手指:“能饮一杯无?”,接着仰头一饮,然后冲着父亲傻笑。父亲被我逗乐了,忽然来了兴致,起身倒来两杯年夜饭吃剩的米酒,递给我一杯,父女俩像老友相逢,“能饮一杯无?”碰杯,豪爽的一干而尽。“哈哈哈”笑声洋溢的小屋,又一次呈现出祥和,饱满的样子……夜阑更深,窗外冷风飕飕,寒气逼人;窗内炭火腾腾,熙熙融融。父亲的情趣,围炉的乐趣,把寒冬诠释成了另一种模样。
而今,伙伴散了,父亲也不在了。冬在窗外,依旧寒气袭人;我在窗内,却再也感受不到珍藏在围炉里的冬的温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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